没有比泡影更绝望的残忍

2016年的夏季路过北京，他来到他哥哥的家里，见到了哥嫂。他哥哥带他去和平门附近的一个云南菜馆吃午饭。哥哥开着一辆三轮电瓶车，他坐在后座上。他哥开车的技术一点儿也不比拉活儿的那些人差，看见崇文门的新世界大厦时，他们等待绿灯。繁忙的十字路口人们走过夏季的风，阳光耀眼，人们的衣服和路面反射着光芒。他想起那些日子，想起嫂子的病情，想起二十几年来他们夫妻的变化，想起大哥在世界各地为嫂子拍摄的照片。

他想起初来北京时，与他们在西单商场闻到的香水味，阳光如同墙壁把往昔的日子隔绝在玻璃瓶子里，他看着时光的阴影重叠在风中。大哥给他买了一块表，时间是一位诗人，她会在不知不觉之间，把一件普通的东西变成纪念品。她会把一件的确发生过的事情变成虚幻。她会把你见过的人变成云的影子。

“我不想再旅游了。”有一天嫂子对他哥说。他的兄长在看报纸。晚上他的妻子告诉他，她已经走不动了。

他们坐在那家云南菜馆的一个隔间里，他哥起身去洗手，他抚摸原木的桌子和长椅，抬头看见房梁上的彩画和木刻，触碰悬挂的星月菩提的门帘。电瓶车停在路边。菜上来了，他拿出手机拍照。

他想起刚来北京的时候，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，可是现在已经沧海桑田了。他哥问他现在还好吗，他说一切都好。他们坐在这个城市里，仿佛坐在一片无垠的荒野里，周围的人与车辆都在云上飘过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他走过王府井，走过昔日熟悉的小区和街道。长久的回忆会把现实存在的一切都变成梦幻。这里曾经存在过自己的故事。

“在门口等我啊，我一会儿就出来。”他的一个朋友曾经对他说。他在门口等他的朋友，可是对方再也没有出来。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，那个人只是一个泡影。

他曾经独自乘火车去另一个城市，铺位下面有两个人在谈论他的一位亲人，他们的语言很不礼貌。他看着他们的脸，陌生的脸如同泡影，随着夜晚的到来永远消失了。

这个城市就是一个泡影，看着故宫的红墙和护城河，每一块砖石都挡不住飞鸟。三联书店楼上的咖啡厅里的阳光渗透过桌椅，桌椅不过是变形的森林。他曾经和自己喜欢的人坐在那里，阳光渐渐褪色，画面渐渐剥离。一年年过去，一年年陷在泡影的虚幻里。

“我考虑了很久，我们不合适。”对方在手机里对他说。许多年的画面被阳光淋湿，被思念扭曲变形，被梦境冲淡。

他仿佛一个图钉，穿过一个又一个泡影。书店旁边有一个桂林米粉店，存在许多年了，真实得有些虚假。无数泡影破碎成彩虹，无人察觉彩虹的锋利。穿过时光的碎片，伤口却不留痕迹。没有人看见血迹，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隐形的死亡。每一次冲破一个泡影，他都会怀疑自己，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。

注定失去的一切，那些似乎可以长久存在的一切，曾经可以握在手中的一切，曾经如同水杯一样的真实。

他给一位病中的同学打电话，对方接了电话，他感到欣慰，他的同学还活着。他问起对方的母亲是否健康，对方说母亲的身体很好。渐渐地，他感到了异样，他打错了电话。对方是另一位同学。此刻他坐在王府井的一家麦当劳的楼上，他没有说破这是一个打错的电话，说了几句客气话，他放下了手机。

他感到一个致命的泡影开始在楼下的街道上出现了，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它，它感觉到了他的注视。他们僵持了几秒钟，那团泡影开始向麦当劳的大门移动，它没有影子，没有重量，没有质量。

王府井街口的人潮五色斑斓。它带着绝望和遥远的悲伤，扑向了大门，他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，他感觉它徘徊在大厅里，感觉到它开始上楼梯，它穿过人们的身体，穿过杂沓的脚步，穿过斑驳的阳光。那团泡影出现在二楼的天棚下，它的样子越平静，它的面目就越可怕。没有鬼魂可以与这样的泡影比较。他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，逃离只会延长折磨。他站起来，拿起桌子上的手机，拨通了一个号码。那团泡影在等着他，距离他近在咫尺，它在等待他刺破。

 他听着电话的回铃声。外面的广告牌上飞过一群鸽子，如同夜空里飞过一阵流星。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

“阿姨，是我！”

“孩子！文斌已经不在了！”

那团泡影突然破裂成五彩的水雾，无数的碎片穿过他的身体。这是一个注定的结果，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。窗户下面的王府井街道仿佛还是旧日的样子，可是有一个人知道，一切都再次改变了。这不是开始，更不是结束。所有的一切都会瞬间破碎，荡然无存。人们不知道，没有比似曾相识更遥远的陌生。没有比泡影更绝望的残忍。